地震至今，忙得連屬於自己的生活與時間都遺落了，元旦連續假期，也該給工作團隊休假，該給自己一點不同的生活，我決定帶著孩子離開災區，和友人驅車從埔里一路南下，友人開了十小時的車程，經高雄屏東，翻山越嶺到台東的部落，去探望原住民老友。

南投縣是台灣唯一不靠海的地區，我們想去看海，想暫忘災區的傷痕與沉重！對我而言，如果群山代表一種堅持，而大海則似一種解放，站立海邊沙灘，任海風吹拂而過，放眼望去，汪洋無際的視野，滾滾浪濤流盡多少古今世事，短暫無常的人類生命，不過有如滄海微塵，有誰真能阻擋洶濤大浪的翻騰呢？有誰真能扭轉地球的運行呢？

年輕時，因為調查研究工作，經常往花東地區，每次望向火車窗外寬闊蔚藍的太平洋，撫慰旅人疲憊的身心，任憑思緒和想像隨之無限拓展。自從搬到群山環抱的埔里盆地之後，海洋的記憶和感覺逐漸消失，地震後的滿目瘡痍與破碎景象，有如刀割般的深烙在心坎，有時深夜夢醒，仍不禁心酸流淚，白日裡也不願對重建工作有所鬆懈，把自己壓縮在災區的種種繁雜情境中，如此度過一年多的日子，過往許多美好的生活記憶似乎也成了一種斷層，難以接續，不復追憶。

生活在災區，休閒成了一種奢望，好友擔心我終有一天會病倒，我卻始終相信人的意志力，一年多來，災區工作並沒有讓我倒下，然而這一趟東部之旅，讓我真的徹底釋放，卻也讓我因此舊疾復發而送醫急救。

這一趟離開災區的長途旅程，沒想到卻戲劇性的遭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與事，一切彷彿冥冥中註定。第一天我們按行程參與一項活動，待在部落的夜晚，我們傾聽長者敘述一段鮮為人之知的地方史事，牽涉到戰後政權更迭、時局動盪夾縫中，異族間的複雜關係，我們從久遠的部落祭典談到當今原住民歌舞活動的政治意涵與觀光問題，我們不是學術討論，而是嘗試跨越文化與個體，用心體會深刻的生命經驗，融合在人與人之間最真摯而直接的相遇相知之中。

第二天黃昏，原住民朋友帶我們去野溪泡溫泉、沖瀑布，忽冷忽熱的試練著身體與意志，我們把自己丟回大自然懷抱，感受一種肉體的鬆弛與生命原始的洗滌。第三天上午我們啟程循著東海岸公路，東台灣的高山大海，牽動我塵封久遠的記憶與感覺，我們停車下來看海，與朋友並肩坐在海邊岩石上，看著潮起潮落，各自陷入無言的沉思中。中午繼續探訪沿途部落族人，聚餐暢飲，難得如此開懷盡興。

歸程的夜晚，車過達仁鄉，進入山區，即將到達屏東縣境，我卻感到逐漸撐不下去了，朋友只好讓我下車，我全身無力躺在路邊草地上昏睡過去。下車的那一刻，我仍有些自覺，但無法分辨究竟是酒醉還是心力衰竭，躺下來後，只感到神識與靈魂逐漸脫離飛出，盤旋在月夜山谷間，我依稀記得下午與一群排灣族人共飲暢談，依稀記得族老提到部落的遷徙與土地的流失，我彷彿看到大武山祖靈守護的古老家園，飛禽野獸在山林間自由穿梭，我看見一棵高壯濃蔭的大樹，遠方草地有個人對著我微笑招手，又彷彿聽到族人吟唱古調從山谷飄來，我不知自己究竟昏睡多久？

逐漸的，我好像又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我努力的想清醒過來，想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突然感到胸口鬱悶、幾乎快無法呼吸了……我無力的掙扎著，勉強用最後的一點清醒意識，呼喊兒子與友人，快讓我醒來吧！接著的一切已完全沒有感覺了……再度有感覺時，我逐漸睜開眼，看到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和日光燈，兒子、學生和友人都在床邊，我問究竟在哪裡？才知已經躺在台東馬偕醫院的急診室了。

事後我才知道，我在路邊草地沉沉昏睡了二個多鐘頭，朋友喚不醒我，只好任我以大地為床、拿一疊原聲報當枕，直到我微弱的呼喊、呼吸急促狀況發生，才趕忙叫救護車，以一百一的時速疾馳，一路驚險萬狀的繞著曲折的海邊公路趕到醫院。

醒來時，彷如大夢一場，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從小我有心律不整的毛病，這種毛病沒有原由，也無法根治，年幼無知時，不知如何調整自己，老毛病比較容易發作，年事漸長，了解自己身心的極限，逐漸學會了進退自處，總是儘量避免捲入無法承受的心亂情境。

年近半百，世事閱盡，這些年來，我的老毛病已不再復發，我心裡明白，那足以引發我心臟負荷不了的情境，通常不是來自外界的壓力與打擊，而是無法承受自己內心的脆弱與悲痛。正如往年投入社會改革運動，我可以面對強權而不懼，可以在公眾場合義正言辭、甚至大聲疾呼，但是卻難以承受來自感情的折磨與親情的失落。

然而最無奈與不幸的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往往帶給彼此最深的傷害，甚至致命的一擊。也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不可承受的輕，我生理上這顆有缺陷的心臟，彷若是一種累世的業障，讓我在今世難以超越。而這一生的苦苦追尋，換來的總是跌跌撞撞、傷痕累累，無數的黯然神傷與心痛，讓我不得不遠離紅塵舊愛，讓我不得不選擇離群索居、獨自生活。

歷經多日奔波，長途車旅勞頓，我們終於回到埔里，回到熟悉而正常的生活軌道，照樣投入忙碌的工作中，黃昏時，望著天際雲彩，彷彿又看到大海的浪花，激起心頭一陣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