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1/22

斷垣華彩與斷水缺糧


黃美英

老友從美國回來,特地到埔里,他覺得埔里看起來已不太慘的樣子, 還很欣賞市區高樓的斷垣彩繪。一個在年輕時充滿藝文風采的才子, 赴美深造又有穩定工作,去國二十載,每次返台探望親友,總是來去匆匆。

對他而言,台灣這塊土地與人民的真實生活,其實已相當隔閡陌生了! 縱使悠遊網際網路,但台灣的窮鄉僻壤或高山部落有網站嗎? 時空相距彷若兩個世界,我又如何向他細說台灣的社會問題? 如何描述大地震帶來多少的困境?

念在舊時情誼,我也只能像個導遊般,忙裡抽空、陪著他四處逛逛, 他想喝杯咖啡,在埔里的咖啡館,他又提到斷垣彩繪的感覺, 我忍不住說,上個月我回谷關老家一趟,得知上谷關28戶原住民果農的慘況, 根據他們的緊急求援,幫忙打了一份申請書,向某單位請求補助三十萬灌溉 水管修復經費,但一個多月仍沒下文。

地震後,山上的道路時時中斷,原住民產業蕭條,土石流又屢屢沖毀灌溉水管, 數度搶修,他們已沒有多餘的錢購買水管,借貸無門,只能任憑果菜缺水荒蕪。 我告訴好友,他最讚賞的「斷垣壁畫」,至少花費上百萬元,一份印刷精美的社區報, 也可以解決最基本的民生困苦,民間善款的運用本就偏向社會大眾所好,不是嗎?

藝術是無價的、藝術是永恆的?我們年輕時代,同樣有這種人生價值觀, 同樣曾經沉醉於文學藝術,大學時代自己也得過台大文學獎,常一起到 淡水畫畫、看夕陽,做過許多夢,然而現實的人生並非如此,我告訴他, 歲月已老,別再重提往事,別再和我談文學藝術了,現實的生活也許更 可貴一些。遭逢地震,我和孩子僥倖逃過一劫,那整整一夜,我看到是一幕幕 的生離死別、家園破碎。請不要在一些窮困無屋的災民面前談「藝術」好嗎?

地震後投入重建工作,我無意得罪人,但已經得罪很多人,尤其是一些掌握 資源分配的人,一些打著重建旗幟卻無法落實協助災區的人,我並沒有認為 自己做得好,但至少我知道必須付出時間與心力,也必須放棄一些個人的追求, 包括研究、寫作、藝術的喜好、甚至陪孩子的時間……。

朋友問起我參與重建到底要做多久?我只能回答,住在村莊裡,生活在台灣, 能做多久算多久,能做多少算多少,我又不是院長或縣長,也不是財團, 有能力做多少?就算遠到部落,幫原住民寫個三十萬的申請書,搞不好連十萬都沒。

咖啡喝完了,想去看土石流嗎?回美國之後,最好請個國際級的藝術家, 吊根繩索來為土石流山壁彩繪一番,不是更精采嗎?還可以高空彈跳表演, 二百萬夠嗎?朋友不想再談了,晚上我請他睡貨櫃屋,在幽暗漏水的鐵皮浴室洗澡。 怨我無情嗎?怨我變了嗎?是的,曾經有過的人生夢想,都已遠遠的擲落在 傷痕累累的群山峻嶺,都已隨著滾滾土石流去……。

藝術依然是高價的,然而,什麼是低廉的?是毫無社會地位的災民? 是群山之間無人眷顧的果菜?是貨櫃屋裡捲曲的老人? 是巷道奔跑乏人照顧的幼童?是街頭遊蕩不歸的青少年? 這種種難道不是國家政策與資本社會導致的階級差距與價值錯亂?

夜裡,暨南大學寬闊的校園道路,燈火通明,埔里鄉村小路卻一片漆黑, 而我寧可選擇在偏遠村莊設立組合屋教室,我寧可摸黑回去, 守著幾台「扶他社」捐贈的電腦,寧可陪伴願意來教村民電腦的暨大學生。

朋友,在我內心深處,難道真的不會懷念往昔浪漫多彩的生活? 但是一個公平正義的台灣社會,難道不也是一生的堅持與追求? 在「斷垣華彩」與「斷水缺糧」兩種迥異的情境下,我選擇了支援後者, 藝術人生是可以昇華與想像的,如同土石流山上的星空明月, 如同貨櫃屋旁盛開的花朵,如同滿臉泥垢的孩子對你的笑顏…… 朋友,台灣還是台灣,台灣永遠是台灣,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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