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1/10

都市家園夢


黃美英
 

周日中午前往台中市參加一場「家園再造」說明會,黃昏散會後,和攝影工作者阿猴、原聲報總編輯及原住民朋友,驅車往台中縣大里市、太平市,探訪原住民災後自行搭建的三個社區。

這是災後第二次去大里市的花東新村和太平市的自強新村,九二一大地震,當地受創嚴重,尤其是車籠埔一帶經斷層走過,屋倒橋毀、災情慘重。在都會區謀生租屋的原住民,也頓時流離失所、無處依歸。去年十月初,先有二十八戶阿美族人,透過熱心人士協助,在太平市頭汴坑溪畔、鄰近一江橋的一處水利地﹙現歸國有財產局﹚,族人利用廢棄的建材,合力搭建出一個原住民社區,命名為「自強新村」。

自強新村目前約有六十戶,除一戶排灣族,主要皆為阿美族,先後成立婦女會、青年會、社區守望相助巡守隊、自治管理委員會等組織,那晚我們接受盛情招待,和頭目再度相聚,聽到全盟數度協助一些公共設施經費,阿猴也時時去關照社區事務,一年來的災難陰影已逐漸揮去,不禁和族人牽起手、歌唱舞蹈一陣。

大里市的天山部落﹙因為於天山部隊附近﹚,或稱「平山新村」,因有平地原住民和山地原住民共約十多戶,而稱平山新村,包括來自花蓮玉里的阿美族、台東的卑南族、高雄的布農族、南投的泰雅族,以及遠自蘭嶼島的達悟族,此社區環境條件甚差,聽說近期將面臨拆遷的可能,生活充滿著不安定感。

夜晚,一行人又到一家原住民開的「山地村」﹙店名﹚吃宵夜、唱卡拉OK,阿猴說災後第一次看到我如此的開懷暢飲,果真是嗎?其實我只是讓歡笑掩蓋內心的隱痛……

年輕時代號稱「酒國不敗」,然而,人有心事最易醉,地震後我一直執著於災後重建工作,卻最怕看到都市原住民,因為總會觸痛舊傷。過去十多年從事調查研究工作,從部落到都市,尤其是有關都市原住民方面,一直是我內心難以撫平的痛處。

一九八四年從中研院民族所背著一個睡袋,前往基隆八尺門違建區,住在阿美族女鄰長家的客廳地板,大夥和議員數度到市公所請願,希望政府能改建國宅,讓都會邊緣的原住民有一個家。八尺門違建區終於在一九九六年因李登輝總統下令而改建國宅,算是較幸運的個案。

十多年來,和台北一些熱心的學者夏鑄久、陳志梧,乃至年輕一輩的楊長鎮、蕭世暉,以及原住民以撒、迪路等人,無數次奔走於台北縣新店溪、小碧潭、大漢溪沿岸、三峽三鷹大橋下的幾個原住民家園,共同對抗拆遷的政策,努力謀求一處真正能屬於都會原住民的社區,但是這些原住民聚居區最後都難逃拆遷或毀於祝融的厄運。

十多年的盛年歲月走過,一個曾並肩奮鬥、令人感佩的好友陳志梧也英年早逝。我不忍再回顧過去那段漫長的都市惡夢,我不齒也無力再面對一個粗暴而無人道的國家政權,只想遠離台北,捨離了所有都市原住民朋友,自我放逐到偏遠地區,學學種菜種花,或筆耕度日、或培育英才就夠了!

十多年後的今日,九二一地震後,我看到的依然是在都會邊緣、無立錐之地的原住民,從舊政府到新政府,究竟有多少的改善?縱使邁向二十一世紀,依然無法落實一套合理的都市原住民住宅政策,甚至缺乏妥善的安置措施,我如何能不心痛?十年前我們不是早就寫了一些政策建議嗎?如果政府當權不願落實,再寫也是一紙廢話!

一九五十年代以來,台灣整體經濟結構的變遷,原住民無法仰賴傳統山田農業維生,紛紛從部落遷移到都會,成為勞力市場的底層,原住民的近代史,是一條漫長艱苦的都市生存歷程。然而,無數原住民對都市建設的勞苦貢獻,卻未受到大社會的重視,在權力與資本匯聚的繁華都會,在缺乏選票利益考量下,原住民的處境只有相對性的日益困頓,難以翻身。然而回首部落,卻也是滿目瘡痍,無以維生,誠如原聲報總編輯卡畢˙卡利多艾時常感慨說,投入原住民工作是一項「絕望工程」。

那一夜,從台中被載回埔里,一路醉茫茫,清晨醒來,散步到山腰,空氣清新,抬頭仰望守城大山,地震崩落的痕跡彷彿添了一些綠意,大地總會慢慢復原的,也許我該學學群山的屹立,堅持一個信念與希望的追求!

 
埔里眉溪四庄重建工作站 版權所有
Copyright© 2000 PULI-VILLAGE.ORG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