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9/28

九月最痛


黃美英

九月初,朋友來電告知李敖放炮,歪曲事實,指罵李遠哲院長、全盟及重建工作團隊,友人憤憤不平,希望我們強烈回應,我心情沉痛,並不想回應什麼,只說:請李敖上網查清楚再說!也竭誠邀請他下鄉投入重建工作,至少一年。

那些日子, 我們正為了風災後村莊農作和花圃設施嚴重損毀,四處協尋人手支援農民和原住民,雖然強烈颱風過後已兩週,眉溪沿岸廣袤的農田,處處仍見殘敗景象,相對於學生團隊和寶島義工隊不辭辛勞下田協助,李敖個人在台北的隨意指控,究竟能算什麼呢?

年輕時曾是李敖的忠實讀者,佩服他的犀利與批判。十多年前,特地與好友登門拜訪,只見書房潔淨有序,眼神清亮、言談有力。前些年李敖在電視上「笑傲江湖」,之後曝光率也增多,然而在亮眼的紅外衣、淺灰色眼鏡背後,總覺逐漸失落了什麼?

搬離台北二年了,遭逢大地震至今,始終不願離去,僅因事回台北四日。總統大選沸騰期間,災區似乎被遺忘了,究竟有多少人真的在災區繼續努力?每次打開電視,總覺台北的政爭與紛亂,比世紀末大地震的災害還可怕,令人心寒!也許這是我堅持不走的原因之一。年近半百,雖然能力有限,但我寧願在這陪著辛勤簡樸的老農老圃,台北,才真是一個群魔亂舞、動盪不安的災區。

九二一,多少人畢生無法忘懷的悲慘暗夜,卻已成了政客爭相作秀的亮麗舞台,百億的善款未能善用,無數的愛心換來信心的破產!天光漸漸亮時,依然是滿目瘡痍,大地如何有夢?災民如何有夢?希望如何相隨?選舉的支票如何兌現?「和稀泥」的政治文化與輕柔的琴音歌喉,如何掩飾災民的聲聲長嘆?畢竟唱的總比做的好聽,非震區的人過得總比震區容易。

這是怎樣的一個台灣?如此震裂的大地與人民!九月裡,夜風清涼、秋月淒美,九月裡,村莊瀰漫著隱隱的傷痛與無奈,多麼不忍回顧,卻歷歷如昨、揮之不去,一幕幕的回憶在貨櫃屋頂的雨聲敲落下,撞擊著內心仍未癒合的創痕。長夜漫漫、重建路遙,只能深深祝禱罹難的靈魂得以安息,天災人禍如此殘酷對待,倖存者所求為何?所剩多少?對許多災民而言,僅求一個遮風避雨的家屋與一份溫飽的工作,都成了沉重的負擔與奢望!

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各種歷練與感受,緊緊壓縮在災後忙碌不堪的一年,租居的土角厝震垮了,幸賴義工和好友們費力挖出一些家當,許多紀念物都毀了,一年輾轉遷居三次住所,搬到另個學區,孩子只好轉學,所有的災難景象,孩子和大人一樣,一一目睹經歷,究竟孩子們小小心靈的成長,是不堪負荷?還是堅韌有加?

房東必須要回租賃的文史工作室,趕忙設立貨櫃工作站,鐵皮廚房狹小不便,也無暇煮食,工作團隊和孩子都吃怕了便當。夏日悶熱,有一天下午,發現孩子久坐電視前,變得昏沉遲鈍,兩眼呆滯,中暑生病了。

籌建組合屋重建教室與整地施工過程更費時費心,無論如何,總得設法盡力協助村莊各項重建工作,日子過的忙碌而繁雜,打電話、開會、籌劃活動、修改傳單、找學生排課輔、安親班、搬東西、清理環境、查對帳目、熬夜、抽煙、講話變快了、聲音變啞了……日積月累的思緒和壓力也無暇抒解,脾氣和臉色也變壞了。

努力撐過了這一年,彷若重生,常惕勵自己,此生追求的社會公平和關懷弱勢的理念,必得在參與災後重建的過程,身體力行、付諸實踐。這一年,與村人合作的種種歷程,與工作團隊的緊密關聯,激發了集體共震的生命經驗與情感,由衷感念所有關懷與協助的人士,期盼能在這塊土地上,烙下一份難得的情與義。

第一年過了,經濟較佳者大概都能逐一度過,未來二、三年,剩下的將是更弱勢的災民、更難解決的問題,重建工作者將面對更大的考驗和耐力,沒有人能預知明年的九月會是如何?

九月最痛,內心的至痛讓人無力反擊,無語問蒼天,對於李敖、對於官場舞台、對於災民、對於義工、對於社會無數愛心、對於自己的良知,在面對這破碎的大地和家園之前,一切都化為無言、化為悲淚……

九二一天亮時,只見農人依舊荷鋤下田,九二一過後,所有的表演活動終告休止。回顧災後一年,不論民間壓不扁的生命,或官方種種紛雜現象,不論李敖前輩如何說,不論多少風雨喧擾,人世間所有的一切,終會在時間的長河與現實的考驗中,逐漸沉澱出朵朵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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