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8/17

玫瑰的刺痕


黃美英

災區是現實與人性顯露無遺的活生生舞台,什麼樣的事都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也會遇到,以前沒想到的各種問題狀況也都會在身邊發生。921地震即屆週年,面對農村重建的各項繁雜問題,種種外在結構或村民本身,在經濟或觀念上,都存在著各種癥結。夜裡常獨自望月興嘆,思前想後,心情難免沉重,畢竟已無法回到過去的生活節奏和農村情境,也實在難以預期一個安居與豐年的到來。

農村許多房舍倒了,也暴露了土地共業的問題,老厝倒塌後,數代傳承的祖產,後代子孫卻為了爭執土地權益,急於分割產權持分,甚至產生許多爭執糾紛,祖先辛苦掙來的土地房產,在後代子孫手中,已是支離破碎。一棟棟古宅被震毀了,牽扯出許多恩恩怨怨、烏煙髒氣,一些大家族後代子孫即將面臨解組,面對此種情況,我們究竟能為他們重建什麼?

對於一個長期投入社區的文化工作者,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文化傳承的斷裂與家族維繫的潰散,然而921大震不只是震垮了農村屋舍,帶來住宅重建極大的經濟壓力,在這災難背後隱含了更深刻的家族關係與生活機能的重建,才是我們需長期面對的最大課題。

在村庄裡,工作和生活其實是分不開的,每天穿著短褲、拖鞋,騎著機車在眉溪畔和田間小路來來去去,眼前依舊是熟悉的田園、釉黑的臉孔,對農人工人來說,不知要做幾年才有能力蓋一間上百萬的房子?建屋成了沉重的負擔,對許多原住民更別想了!組合屋期滿後,大多數人還是無力建屋。921地震以來,重建工作團隊總是努力設法協助村人,但一談到建屋的經濟窘困或貸款問題,只能相歔無言。唯一的辦法是改變住宅觀念,採取節約省錢的建屋模式,或由政府及民間規劃興建住宅供災民承租或購置。

地震後,有熱心的建築學者提出以前宜蘭縣政府推動的「宜蘭厝」的構想,希望在埔里推動「埔里厝」,我告訴他,這裡的農村很難有「宜蘭厝」的條件,參與「宜蘭厝」的建築師個個別具心裁設計,一棟造價高達數百萬,災村正好相反,以多數村人的經濟狀況,且因村庄本就有不少工人,最直接快速的解決辦法就是蓋鐵皮屋,平均從三十萬到五十萬。災後半年,果然處處「鐵皮厝」,現實生活就是如此,讓學者專家、規劃團隊及建築師都看傻了!

台北的朋友造訪,感嘆村庄許多房子怎麼都變成這樣?我只有一句話:「沒錢有沒錢的蓋法!」朋友又問:「不是可以貸款嗎?那就可以蓋好一點的房子。」我不耐的回答:「以後你去替他們還吧!」,朋友是高級知識份子,找出一些重建規劃報告看了又看,提到有關部落家屋設計和農村聚落重建的案例,我不想再多說,只能建議他最好去對每戶的經濟能力多做一些調查瞭解再談了!報告看多未必有用,現實問題仍然存在。

災後各種建材也變貴了,這是什麼道理?整個住宅重建過程,災民必須面對重重難關,最壞的情況是包括代書、建築師、營造商、乃至發照的公務人員都有可能成為一個龐大的壟斷集團,層層關卡卡住了災民建屋的申請與期限。

朋友說我怎麼變得那麼悲觀而固執,我說是他自己不了解災區現象,請不要再用非災區的生活經濟和思考方式來談論,他好意建議我去度度假,或回台北住家休息一段時日,去看看電影、和老朋友喝咖啡敘敘、吹冷氣消暑,我想這一切都免了,我不想回台北,甚至難以適應大都會的生活,寧可在這裡住貨櫃或組合屋。

搬來埔里二年,加上地震後壓擠出來的許多問題,讓我在這過程中看到了太多事,體驗了一生從未有的各種狀況。親愛的朋友,如果你真的關心,就應該常下來協助,除了農村,還有更貧困的部落,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的職志究竟在哪裡呢?我們的路是漫長無止盡的,不是嗎?

昨晚,工作團隊與一位花農長談,這位花農已年近五十,育有四女一男,三個孩子念私立專校,自己只有一分田地,這二年又租了一些田地栽種玫瑰,夫妻倆每天辛苦種花剪花,本預想投資的本錢,大概五年可以累積一些成果,沒想到地震把老房子震垮了,現在還住在貨櫃屋裡,對於我們推動的社區活動,他們雖然也樂意參加,但他也坦白說,其實是沒什麼好心情的,因為暑假一結束,幾個孩子的註冊和生活費算算也要二十萬,負擔已經不輕,更別談蓋房子了!縱使能貸到錢,將來也是漫長的重擔。

談到種花的繁重工作,以及花卉產銷受制於市場價格,既缺乏保障、又必須承受運費負擔等等問題時,他一臉沉重、不斷的抽煙,只見粗壯的兩臂和雙手,佈滿了蜘蛛網狀般的刮痕,那是他每天到玫瑰園裡修剪枝葉劃下的歲月刻痕,玫瑰雖美卻多刺。每當村人送花給工作站時,心中總有著一種刺痛和感傷。回想從前友人相贈的玫瑰花,當時年輕,怎知美麗的花朵背後有著何種辛酸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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