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情懷與志業


黃美英
博愛國小七十年校慶感言

民國五十年間,我才八歲,因父親調職到上谷關發電廠服務,我們舉家遷移,依稀記得第一次坐在搬家的大卡車中,從東勢進入和平鄉之後,當時中橫仍未舖設柏油,一路顛簸得很厲害,我暈車嘔吐,哭著要回台北。到達新家之後,晚上四周一片靜寂,樹影搖動、夜黑風高,害怕得不敢出門,更令我難過的是上谷關竟然沒有小學可唸,爸爸說我要走路到下谷關去唸,我又哭了!

剛搬到深山,在年幼的心中,那是一個寂寞無聊的地方,台電宿舍區的小學同學,算一算不超過十個,我們每天一早搭交通車到下谷關的博愛國小分校上課,一路上經過三個隧道,中午下課後,交通車有時沒法來接,我們就得走路回家,走得慢要花一個多小時,走得好累,剛開始心裡總是抱怨著。經過一段日子,逐漸發覺一路上其實也蠻好玩的,高年級的同學教我們拔一些蕨類植物的莖塊,或摘肉桂樹葉和刮樹皮,還有在山坡上找百香果,這些都可以吃的,我們就一路邊玩邊哼哼唱唱的回家了。

學校同學大多是原住民,我聽不懂他們講的話,每次唱歌和賽跑,我都是倒數第一名,有時他們故意笑我,印象最深的是幾個男同學喜歡惡作劇,有時抓了一些昆蟲、青蛙、甚至小蛇來嚇我們女生,我又哭著去老師那裡告狀……。但是相處久了,我也隨著改變,後來什麼也不怕了,中午下課後,喜歡跟同學到處玩,也不想回家了,有時在小麵店吃飽後,原住民同學帶我到大甲溪裡泡溫泉、抓魚蝦、打水戰….好玩極了!有時我跟隨他們回部落,摘水果、看香菇寮,剛開始我還不太敢吃飛鼠肉、山豬肉和小米醃的生魚,後來也變得喜歡這些原味美食了!

有幾次從分校回久良西的本校,當年只有吊橋,沒有水泥橋,本校的大操場鄰近大甲溪,小小的身影站在操場邊俯看清澈的溪水,耳邊是清晰的潺潺流水聲,操場旁濃密樹蔭中傳來蟬鳴鳥叫,真令人陶醉。往後數十年,在吵雜的都會和忙碌生活中,童年校園情景成了我一生最難忘懷的記憶!

自從唸初中後,我遠離家鄉到台中,後來到台北唸書,只有寒暑假才有較多的時間回谷關,結婚生子後,加上工作忙碌,我更無暇返鄉,每次回家探望父母,總是來去匆匆,和小學同學也逐漸失去聯繫。但是小學和原住民同學接觸的經驗,卻深深影響了我往後一生志業的選擇與人生思考原則。

從小雖然成長在山區,但當時從小學到高中的課程,卻完全沒有關於原住民的介紹,導致大家無法建立對原住民應有的了解與尊重,甚至還常聽到平地人不屑的叫「番仔」或「山地仔」,讓我相當疑惑不滿,總覺得為什麼要用不一樣的對待態度?一些深烙在幼小心靈的真實感受,促使我後來決定要好好去了解原住民面臨的問題,因此成年後我從事的工作,包括在報社的報導和評論,以及十多年來的人類學工作,大多投入原住民部落,我的安排是趁著年輕先跑花東和南台灣的部落,中年到南投一帶的山區,最後回到大甲溪流域,有如鱒魚一樣終老於原鄉,期許自己能累積一些經驗和實力,好為故鄉做一些事。

大半生遊走在都市和部落之間,我的心思恆常惦記著部落的問題,然而長年投入原住民的調查研究,卻讓我內心愈覺愧歉不安,畢竟在人口與政治經濟方面,原住民始終處於劣勢地位,以我個人的力量,能為原住民做的實在有限,反而是結識了各族原住民朋友和老人家,從他們身上我獲得豐富的人生經驗與啟示,也得到無數的友情和難忘的記憶。

中央山脈的崇山峻嶺,孕育了原住民堅忍的性格,而我有幸成長於群山之間,感受到一種屹立不拔的精神,我的生命情感,正如大甲溪蜿蜒不斷的流水,永遠牽繫著山中的家園部落,童年美好的記憶也彷若山巔的雲彩,盤繞在內心深處…..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回到大甲溪,就發生九二一地震,如今那一段從老家通往學校的路段,原本美麗的青山綠水、還有山坡上小巧可愛的分校校園,以及大甲溪中上游的幾個社區,都已成了震災與土石流最嚴重的地區。最近和永光主任返校,看到傾頹的校園地基和教室,看著傷痕累累的山巒,更加懷念起童年上學的情景。然而,擺在眼前的是令人心碎的山園,部落的重建工作是如此艱辛漫長,希望政府與社會能多加重視和協助。

那天回到博愛國小,看到永光正帶著一大群學生在學直排輪,個個健康活潑,陽光灑在大操場上,孩子們的笑聲迴盪在操場上空,我彷彿看到了山谷中明日的希望,我在心中祈禱著,祈禱山上的孩子能堅強長大,祈禱校友們能早日重建家園,但願我們能為大甲溪畔的母校和社區盡一份心力!但願青山綠水能回到從前,讓我們永遠愛護珍惜這片山林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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